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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1 节 生死失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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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参加一项国家绝密科研,秦观等了我整整十年。十年后,科研成功,我一举成名。秦观带着十岁的女儿上门相认。女孩小心翼翼地喊我妈妈。我心底毫无涟漪,没让他们进门。「抱歉,我们……认识吗?」因为实验辐射,我忘记了等了我十年,最爱我的人。1我叫沈恩善。今年是我参加这项绝密实验的第十年。我换下实验服,看了眼上面发下来的通知。【实验顺利收尾,面向世界的发布会...

我去参加一项国家绝密科研,秦观等了我整整十年。

十年后,科研成功,我一举成名。

秦观带着十岁的女儿上门相认。

女孩小心翼翼地喊我妈妈。

我心底毫无涟漪,没让他们进门。

「抱歉,我们……认识吗?」

因为实验辐射,我忘记了等了我十年,最爱我的人。

1

我叫沈恩善。

今年是我参加这项绝密实验的第十年。

我换下实验服,看了眼上面发下来的通知。

【实验顺利收尾,面向世界的发布会,将在后天举行。】

【在不违反规章制度的情况下,各位可以带上自己的家人、爱人或亲友一起参加。】

我们离家十年,为这项实验耗尽了心血。

参与这项实验的很多同事,受到辐射,产生了一些疾病。

有的人失去了生育能力,正值壮年却再也不能拥有孩子;

有的人视力严重下降,再也不能从事精密的研究工作。

只有我很幸运,目前来看没有任何症状。

组长在收集明天参加发布会的亲属名单。

有同事擦着热泪填上自己妻子孩子的名字,有人要带上苦等自己十年的丈夫。

「恩善,你呢?」

当组长问到我的时候,我笑容顿住了。

同事们都在和家人打电话报平安,只有我不知道和谁分享。

「你结婚了吗?或者男朋友也可以。」

「我没有家,也没有家人……」

我是一个孤儿,在福利院长大。

这么多年,我始终是孤零零一个人。

都说有人等你的地方才是家。

我想,我是没有家的。

组长拍拍我的肩:

「你刚进组的时候还是个小姑娘,现在年纪也不小了。早点找个人安定下来吧。

「恩善你这么优秀,等发布会结束,不知道多少人想娶你呢。」

我点了点头:「我会好好考虑。」

要是找个人结婚的话,我那蜗居小房子,就该换成大房子了吧。

我那三十平米的小房子,十年过去了,我对它的记忆不是很清晰。

只记得它灰扑扑的,没有装修过,家具简单,色调灰暗。

可不知怎么的,脑袋里忽然闪过一些陌生的场景。

灰扑扑的小房子,变成了温暖、明亮的小公寓,拥挤却温馨……

是记错了吧,我摇了摇头,可不知为何,空荡荡的心狠狠疼了一下。

2

我叫秦观,是沈恩善的老公

现在是我等她的第十年。

今晚,我又梦见恩善了。

梦里她面容模糊,笑容很温暖,可我没来得及和她说上话,梦就醒了。

我心脏猛烈地跳动着,一股失落感席卷而来。

腿部传来的剧烈疼痛把我拉回现实。

风湿是老毛病了。

为了找她,我睡过大街,躺过桥洞,身上早就一堆疾病了。

整整十年,她始终没有一点音讯。

但我还是不想放弃。

或许哪一天,她就出现了。

她会和我继续那场没来得及完成的婚礼……我们会一起去接女儿放学……

以前她说要为我调理肠胃,从不做饭的她就去学了药膳。

她说她愿意嫁给我。

在我们恋爱的第三年,我们生了一个女儿,然后就准备婚礼了。

她一定会回来的,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做到了。

只是……在我们婚礼的前一周,她突然说要去出差。

从此杳无音信……

「嘀嘀嘀……」

手机闹钟响起,将我拉回现实。

我揉了揉疲惫的眼。

早上六点多了,该送女儿去学校了。

昨晚做完兼职回来,已经是凌晨两点。

这份兼职苦,可我甘之如饴。

找恩善的那几年,早就把家底都掏空了。

现在女儿的学费和生活费,只靠白天的工作根本负担不起……

我强行把自己从床上拽起来,看着镜子里沧桑的自己,仔细地刮去青色的胡碴儿。

把自己收拾干净,换上整洁的衬衣,我才去喊睡得迷迷糊糊的女儿起床。

她很乖,很少赖床。

我看着女儿的脸,想起她在学校里被同学嘲笑没有妈妈的样子。

心又狠狠抽疼了一下。

恩善,早点回来吧。

3

我叫秦思涵。

我爸爸叫秦观。

嗯,还有个失踪的妈妈,叫沈恩善。

前段时间,我们班换了一位新的语文老师。

她给我们

上了一节作文课。

还布置了一篇作文。

选题是:我的妈妈。

今天,是交作文的日子。

她笑容很温暖,鼓励我们朗读自己的作文。

一节课的时间是那么漫长。

我盯着钟表,希望这节课能在轮到我之前结束。

可是没有,很快就到我了。

这时候课堂的氛围有些微妙,我紧张又不安。

我捏着自己的作文本站了起来,脸烧得通红。

老师微笑着,鼓励地看向我。

可我不知道,该怎么读出这篇作文。

我没有妈妈。

从我出生到现在,我的家里只有爸爸一个人。

「老师,我们没见过思涵的妈妈,每次开家长会的时候,都只有她爸爸来。」

同学小声说着。

我将头埋得更低。

背上传来温暖的触感,语文老师轻柔地拍了拍我,声音比刚刚更柔和:

「对不起,思涵,老师不该给你布置这个题目的,你先坐下吧,这次不用念了。」

「老师,我……我可以念。」

老师给我的特殊优待,却再次刺伤了我奇怪的自尊心。

作文我写了。

我是靠自己的想象,和爸爸偶尔透露的只字片语,拼凑出了一个只存在于我脑海中的妈妈。

「……爸爸说,妈妈在成为我的妈妈之前,也是一个小女孩。她没学过厨,做饭也不好吃,只有几道清淡养胃的菜做得特别好,比如薏米粥和菌菇蔬菜汤。

「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爸爸的病历单,上面写着,慢性胃炎。

「我才明白,妈妈和爸爸的感情应该很好吧。

「……后来,妈妈出差了,去了很久很久,我和爸爸很想她,一直在等她。」

「……」

我念完了作文,忍不住哭出来了。

有一句话,我没有在作文中写。

妈妈是爸爸最爱的人,但她不是我最爱的人。

我会永远想她。

但是在她回来之前,我永远最爱爸爸。

我爱她,可我也怪她。

我很委屈。

我被人欺负的时候,别的小孩都不和我玩的时候,她都没在我身边。

我知道,没有妈妈的孩子不止我一个。

有些同学,他们爸爸妈妈离婚了,妈妈离开了家。

可就算是这样,他们的妈妈也会偶尔来学校看他们。

只有我的妈妈,从来没看过我。

我把这些话说给爸爸听。

爸爸却说,妈妈和他一样,是爱我的。

我不相信。

但看着爸爸通红的眼睛,我把话憋了回去。

爸爸不想听,我就不说了,我不想让爸爸伤心。

他已经好几年没买新衣服了,偶尔买一件新的,也是为了去参加我的家长会。

有一次晚上起床,我从厨房的门缝里,看到刚兼职回来的爸爸在吃东西。

他看到我了,故意吃得又快又响,他和我说,他不小心把好吃的都吃完了,明天再给我买。

可是我明明看到,他吃的是榨菜泡饭。

如果妈妈知道爸爸在吃榨菜泡饭,她会心疼吗?

如果她心疼,为什么不回来?

都是因为她,我和爸爸才过得这么可怜。

以后我结婚了,一定不会让我的孩子没有妈妈。

放学的时候,我背着书包慢慢往外走。

校门口有很多接送小孩的家长,我没往人群里看。

我知道,爸爸不在那里。

爸爸的一条腿有些瘸,他不想让同学们看见笑话我。

所以每次,他都会在别的地方等我。

我沿着人行道往前走,在熟悉的树荫下看到了爸爸。

他坐在一块石头上,细碎的阳光从树叶间洒下来,爸爸的额头上冒出了一点热汗。

「爸爸。」

我喊他,用我的小袖套,给他擦掉额头上的汗。

我和爸爸在那里坐了很久。

熙熙攘攘的人群从我们面前走过。

爸爸开始用他那部用了很多年的红米手机,给我放动画片。

他的身体很宽厚,替我挡住了来往行人的视线。

在爸爸身边,我安心多了。

直到人走得差不多了,我们才从石块上起来。

他站起来的时候,两条腿很明显地抖了一下,差点没站稳。

我看到爸爸神色有些紧张地左右张望了一下,看到没有人,才慢慢放松下来。

我的鼻头一酸,扶着爸爸的手,和他一起往前走。

夕阳洒在我们身上,将我和爸爸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看着地上的影子,闷闷不乐地开口:

「爸爸,你好辛苦,思涵以后一定好好学习,不会让你这么累。」

爸爸笑了,他指着我们的影子:「等思涵的影子比爸爸的影子还长了,思涵就成为厉害的大人了。」

我有些不开心。

到底还要多久,我的影子才能比爸爸的影子长呢?

我衷心地向我知道的一切拥有超能力的人物祈求,奥特曼,哆啦 A 梦,魔法少女小圆……

不管是谁,拜托了,让我快点长大吧……

我愿意再也不吃零食,再也不穿漂亮的裙子,怎么样都好,只要能让我快点长大,成为爸爸的依靠。

爸爸听到了我嘴里的念叨,笑了起来。

我也跟着笑了起来,一天的不开心都消失了,我们步伐轻快地朝家走去。

路上爸爸的手机响了一下,他掏出来看了一眼。

我不知道爸爸看到了什么,但他的表情变得很复杂。

接着爸爸突然蹲在地上,将头埋在双手之间,肩膀轻轻抖动着。

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爸爸。

「爸爸,怎么了?你是不是在哭呀?

「你哪里不舒服吗?是不是腿又疼了?」

我连忙去给他按摩膝盖。

爸爸抹了把脸,把我拉进了怀里,紧紧抱住:

「爸爸没事。思涵不怕啊,吓到你了。」

我看到了爸爸的手机屏幕。

那好像是一则新闻。

新闻的配图里,有一个很知性淡雅的女人。

和家里那张妈妈的照片很像。

4

我是秦观。

我在新闻里看到恩善了。

十年没见,我对她的记忆,已经越来越模糊。

眼睛可能会认错,但心不会。

我确信那就是她。

我摩挲着手机屏幕上她的脸,隐隐有种感觉。

她身上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气质,比起我和她刚认识时,更强了。

她真的没有骗我,她确实是去「出差」了。

她很优秀,完成了科研任务,成了大科学家。

没想到有朝一日,我真的能再看到她。

快速将这条新闻看完时,我的心狠狠揪了一下。

因为新闻里写着。

每个科研人员,都会带上他们的家属一起参加发布会。

别人都带上了家人。

可是恩善,到现在都没有联系我。

恩善,你既然已经回来了,为什么不联系我呢......

你真的,有这么忙吗?

还是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早就忘了你还有个家。

我心里有无尽的酸楚。

身旁,女儿思涵拉着我的袖子,满眼不安地看着我。

我用力抹了把脸,把思涵拉进怀里。

我什么都没说,只是心不在焉地拉着她快步回家。

到了家里,我坐在沙发上沉默半晌,做出了一个决定。

「思涵,明天你不去上课了,请假一天。」

她不明所以:「为什么呀?我又没生病,为什么要请假......」

我深吸一口气,看向懵懂年幼的女儿,决定和她坦白。

「思涵,你不是一直都很想妈妈吗?我今天看到她了,在新闻上。」

我说话时,明显都感觉自己声音颤抖了。

思涵愣了一会,仰着小脸,眼睛里有泪珠一闪一闪的:「爸爸,你没有骗我吧?

「妈妈她真的要回来了?」

「对。她不是故意丢下你的,你看,妈妈是大科学家,她研发出了很厉害的东西,都上电视了......」

我翻出那条新闻给她看。

她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

我拍着她的背:「你妈妈这么厉害,你想不想去找她?」

她抹了抹眼泪:「我可以吗?」

「真的可以吗,妈妈看到我,会不会不高兴,她是不是讨厌我,才一直不来找我们......」

「不是的,我们思涵是最招人疼的宝贝,妈妈和我一样爱你。

「她一直不回家,只是因为……工作太忙了。」

她抹了下眼睛,小声问:「妈妈真的很忙吗?比你上班还要忙吗?」

我点头,思涵的眼睛又变得红红的。

「我们明天一起去找你妈妈,好不好?」

「好。」她用力点了点头。

我拿纸巾给她擦掉泪痕,长舒了一口气。

思涵因为妈妈的离开,受了很多委屈。

不管怎样,明天我一定要带她去发布会现场。

5

我是秦思涵。

外面的天还没亮,我和爸爸就早早地起了床。

我在我的小房间里,一遍一遍地试着衣服。

到底该穿哪一件呢?

这件黄色的裙子是我最喜欢的,可是妈妈会不会觉得太幼稚了?

算了,还是不穿这件了,换那身新的白衬衫和牛仔裤吧……

我穿好衣服,站在镜子前面,忸怩不安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和平常的自己很不一样,看上去像那种乖巧的好学生。

妈妈应该会喜欢的吧……别人都说,大人都喜欢听话懂事的孩子。

而且妈妈是科学家。

照片上的她那么严肃,她一定不喜欢太调皮的小孩。

等见到妈妈,我要主动和她打招呼,还是等她来找我呢?

还是我主动一点吧,不然太没礼貌了。

「妈妈。」

我小声地喊了一句,对着镜子中的自己。

「妈妈……」

我小心翼翼地,喊了一遍又一遍。

我的声音有些颤抖,想象着妈妈此时就站在自己面前。

她会怎么回应我呢,她会抱我吗?会亲我、会哄我吗?

我有些难过,小心地抹掉眼泪,没让它滴在我的新衣服上。

门外,爸爸在喊我:「思涵,出来吃早饭了。」

我赶紧应了一声,犹豫了一下,从抽屉里翻出来两块我最喜欢的糖果,小心地放在裤子口袋里。

我一边吃饭,一边听着爸爸给我的班主任老师打电话。

「李老师,我给思涵请个假,今天不去学校了。」

「……嗯,她没生病,我是打算带她去找她妈妈。」

我听到老师「哦」了一声,爸爸却笑着,继续说道:

「思涵她妈妈做科研,一去就好多年,现在终于做成功了,过几天就回来。思涵长这么大不容易,我一个人忙不过来,总是分身乏术。

「李老师,我得感谢你,在学校一直费力照顾思涵。到时候,我会和思涵她妈妈去给你亲自道谢。」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班主任的声音再响起来时,语调分明亲切了许多:

「思涵她爸爸,这都是我们做老师的该做的。思涵她一直很乖,不怎么让我操心。现在她妈妈回来了,那就更好了。」

班主任顿了一下又接着说:「对了,最近我看那个新闻,思涵她妈妈是不是……」

「嗯,她会参加那个发布会。」爸爸点头。

他的脸上不见了疲惫。

此刻容光焕发,仿佛一夜之间就年轻了许多。

我听着班主任又和爸爸聊了一会,我咬着勺子,心里甜丝丝的。

爸爸平时和班主任打电话,总是没说几句,那边就挂掉了。

现在妈妈回来了,爸爸变得轻松了,老师也更关心我了。

我觉得好满足好满足。

原来有妈妈的孩子,可以这么幸福。

吃完饭,爸爸就带着我出了门。

我们走了一路,也坐了一路的车。

我们先上了公交车,转了好几趟,最后到了长途客运站,上了一辆双层的大巴车。

我从来没坐过这样的大巴车。

但是我知道,坐上这个车,就代表我和爸爸要去很远的地方了。

大巴跑了一整天,到傍晚的时候,我们下车去了火车站。

火车的轮子哐当哐当响了一晚上。

到第二天天亮的时候,爸爸喊醒我,说到地方了。

最后,爸爸带着我站在一栋很高很高的大楼前。

爸爸说,我们到了。

我抬头看着这栋楼,它外面像是裹了一层冰糖葫芦的糖浆,闪闪发光,很漂亮。

和我们那个小县城里那些灰暗又破旧的楼房一点也不一样。

我仔细数着这栋楼的楼层,一层又一层,看得眼睛都酸了,还没数完。

这么高的楼房,怎么爬上去呀?

妈妈在哪一层,我和爸爸怎么找她呢……

门口还有两扇好大的透明玻璃门,别人走到那,门就自动打开了,好神奇。

那一会我和爸爸走到那,门会开吗?要是不开怎么办?

我抿了抿嘴巴,心里很紧张。

「累吗?」爸爸摸着我的头。

「我不累。爸爸,我们进去吧。」

我走了好远好远的路,腿好酸好酸,可我一点也不觉得累。

因为爸爸告诉我,妈妈就在这栋楼里。

我拉住爸爸的手:「爸爸,你是不是很热呀,你手出了好多汗。」

爸爸表情愣愣的,不知道在想什么,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把手在裤子上搓了几下。

「爸爸不热。」

我看着爸爸,他额头出了一层细汗,说话时,嘴唇有些发抖。

我把爸爸的手牵得更紧,和他一起走了进去。

好在我们顺利进了大门,那扇玻璃门没有拦我们,我在心里小声对它说了句谢谢。

里面

是一个很大的大厅,地上铺着的黄色瓷砖闪闪发亮,还铺了厚厚的地毯。

我和爸爸旁边有不少人。

每当那些穿着黑色西装、明亮皮鞋的大人行色匆匆地走过去,都会给我面前带来一阵好闻的香气。

我仔细看了一下,还看到了不少白皮肤和黑皮肤的外国人。

他们个子很高,嘴里很快地说着一些我听不太懂的语言。

我们身后的门又开了,进来一个年纪很大的老伯伯。

他穿得很朴素,就像我隔壁的老爷爷,让我觉得很亲切。

我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想找他问问路。

可他一进来,那些穿着西装的叔叔,还有白皮肤和黑皮肤的外国人,全都围了过去。

这些大人把老爷爷围得水泄不通,我被完全挡在外面。

我只好灰溜溜地把手缩了回去。

「小娃娃,你在这干什么呢。」

我惊讶地回头,看到老爷爷和蔼地对着我笑。

他一开口,旁边那些人都散开了。

但他们的眼睛,全都盯着我。

我心里紧张得要命。

可我知道,这是个机会,错过的话,我可能就找不到去看妈妈的路了。

「爷爷你好,我来这里找我妈妈,我和爸爸一起来的。

「我妈妈是科学家,她上新闻了,今天开发布会,所以我来这里找她……」

我尽量平静地说出我知道的所有信息。

他能帮我找到妈妈吗?

「小胡,你好好带着这孩子,去第三十层。」

老爷爷安排了一个年轻的叔叔,带着我和爸爸坐上了电梯。

然后,叔叔把我们带到了一个很大的房间里。

这里同样铺着厚厚软软的地毯,还有大沙发,桌子上摆着茶水和水果。

「你们是科研人员的家属吧?现在发布会已经开始了,你们现在不太方便上去。」

「先在后台这里等吧,过一会儿会有人来这里的。」

爸爸带着我向那个叔叔道谢。

对方只是摆了摆手,笑容很亲切:「一点小事而已,这是我应该做的。倒是你们,这些年来,吃了太多苦了。」

那个叔叔朝我们郑重鞠了一躬,之后就走了出去。

我和爸爸不安的心情,慢慢缓和了下来。

「思涵,想看妈妈吗?」

爸爸问我,我使劲点头。

爸爸拿出手机,用袖子擦了擦手机屏幕,然后抱着我一起看这次发布会的直播。

手机有点一卡一卡的,但我和爸爸都看得很投入、很认真。

我看到台上站着很多人。

有叔叔、阿姨,还有老爷爷老奶奶和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孩子。

「我受的苦,全世界都能看见,可我老公,在家一个人带大了孩子。他受的委屈,如果不是这场发布会,没人知道……」

「我对不起我老婆,她等了我十年,我只想说,我的荣耀有她一份。」

台上的科学家,抱着他们的家人,全都在哭。

我和爸爸的眼眶也湿润了。

一位位科研人员带着自己的家人,陆续上台领奖,讲话。

我和爸爸的心,慢慢悬了起来。

「下面登台的这位女士,在这次科研工作中,同样做出了很大贡献,她就是沈恩善,沈教授。

「她以极大的热情和专注,投入到我们的研发中,为了研究这项实验中最关键的一项技术,她多次低血糖发作,晕倒在实验室里。」

台上的主持人声情并茂地做着介绍。

「妈妈,是妈妈出来了!」

我紧紧盯着屏幕,看着上台的那个人。

她的脸,和家里照片中的五官渐渐重叠,又渐渐模糊。

我用力地擦掉眼泪,好让自己看得更清楚一点。

妈妈穿着一身端庄朴素的白色旗袍,上面绣了一丛青竹。

她的脊背挺得很直,就像那丛竹子一样。

领完奖,她就下台了。

之后,她一路穿过人群,朝后台休息室走来。

无数的记者举着摄像机跟着她,一起涌了进来。

我和爸爸关掉手机直播,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

爸爸拘谨又激动地拉住了我的手,就要带我上前和妈妈相认。

我很紧张。

一会找到妈妈,那些记者会把我和爸爸拍进镜头里吗?

要是拍进去了,那些正在看直播的老师和同学们,也会看到我和爸爸的吧……

一时之间,我又是不安,又是期待。

「沈教授,这次你上台领奖,只有你一个人,没有带家人,请问这是为什么呢?」

记者微笑着,略带好奇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我停住了脚步,心里泛起一阵一阵的委屈。

到底是为什么

呢,这也是我和爸爸想知道的。

为什么妈妈早就回来了,却不来找我和爸爸。

妈妈站在所有人的正中间。

她神色淡淡,万众瞩目。

我心里忽然有点害怕,不敢听她的话。

「我没有家人。我从小是个孤儿,对我来说,唯一的家,是我的国家。」

妈妈的话,让我的心沉沉地坠了下去。

我从裤子口袋里把手抽出来。

手心里握着的那两颗糖果,早就捂化了。

糖液沾在我手上,黏糊糊的,让我浑身难受。

这时候,灯光打在我和爸爸身上。

其他人发现了我们的存在,有些警惕地围了过来:

「你们是谁,在这里干什么?」

妈妈略微偏了偏头,跟着人群一起走了过来。

我昂着头,看着妈妈,脸上的眼泪一串串滚落下来。

眼泪从热变凉,浸透了我最珍爱的新衣服。

「妈妈,你为什么要说你没有家人,我和爸爸,难道不是你的家人吗?」

我哭着扑了过去,把脸埋进了妈妈的怀里。

没关系的。

虽然妈妈没有喊我,没有抱我。

但是只要她回来就好了……

我头顶有一双温柔的手抚摸着我,可过了一会,妈妈却把我推开了。

妈妈说的话,让我和爸爸的心彻底坠了下去。

「抱歉……小朋友,我们……认识吗?」

6

我不敢置信地僵在了原地。

在见妈妈之前,我设想过很多场景。

就算妈妈没那么喜欢我……但我以后会乖乖听话,让妈妈喜欢上我。

可我没想到,妈妈她不要我。

她知道我有多想她,爸爸有多爱她……爸爸为等她回来,付出了多少吗?

我慢慢地松开了抓着妈妈的手,朝爸爸走过去。

爸爸一个人站在那里。

灯光无情地打在他脸上,爸爸满脸倦容,眼睛通红。

我看到爸爸有白头发了。

爸爸嘴唇抖动着,张了几次嘴,才说出话来:

「恩善,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说完这句话,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站在对面的妈妈,给我们一个礼貌的微笑:

「抱歉先生,我真的,不认识你们。」

爸爸脸上的表情,像是要笑却又像是要哭。

「恩善,你以前和我说,你一个人长大很孤独,那思涵呢,她今年十岁,你陪着她的时间,只有一个月啊。

「所以,思涵是什么感受,难道你不懂吗?就算,就算你不想和我在一起了,你也不该对她说出那种话吧……」

爸爸说完了。

可妈妈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们,目光很平静。

我和爸爸这样伤心难过,她却无动于衷。

她真的是我的妈妈吗?

我握紧了爸爸的手,用力瞪着她,将这些年的委屈全都喊了出来。

「你说话啊,你为什么不说话?

「你知不知道,爸爸这些年有多辛苦,他一个人养家,打两份工,每天晚上都只睡几个小时……

「爸爸经常不吃饭,他的胃越来越不好了,你不是对爸爸最好的吗,你不是会给爸爸做饭吗?那爸爸每次胃痛的时候,你在哪里呢?

「我可以忍受一个人住在学校的寝室,可以忍受别人说我是没有妈妈的孩子,可是爸爸,他为了找你,两条腿都跑坏了,再也不能好好走路了……」

我想做个坚强的小孩,可强忍着的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这么多年,你一次也没回来过,你一点也不心疼爸爸!你也不爱我。」

我哽咽着。

我一个小孩的委屈,算什么。

妈妈根本不在乎吧。

妈妈站在我和爸爸的对立面,平静的脸上,多出了些茫然:

「可是,小朋友,阿姨我还没有结婚。

「你们大概……认错人了吧。」

妈妈她好狠的心啊。

「这么多年,我真的很想你,很想你……

「你难道,这些年,有新的感情了吗?」

爸爸的表情中带着恳求:「你为什么,你不是这样的人……我们的婚礼还没完成,等你回来了,我们立马就去办,好不好?」

妈妈摇头:「先生,我很感动你对你妻子的感情。

「但是,也正因为这样,我才更确信,你们找错人了。」

她脸上带了些自嘲:「像我这样独来独往,孑然一身的人,怎么会有人等我那么多年。

「你的妻子可能在别的地方等你,如果你需要帮助,也可以联系我……」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一张名片,放进一束郁金香中。

她走到我旁边,微微蹲

了下来,平视着我,笑容温暖:

「小朋友,你很可爱,不要哭鼻子了。」

说着,她把白色的郁金香递到我手里。

我很想任性,可我舍不得她,我抓住了她的手:「妈妈,你别走,别不要我……

「你带着我和爸爸吧,我很乖的,真的很乖的……」

妈妈站了起来。

她看着我,没有说话,只是摸了摸我的头。

在这一刻,我听到了自己心碎掉的声音。

期待已久的,快要得到的幸福,又从我的身边溜走了。

如果早知道,妈妈会给我希望又让我绝望,我情愿从来没得到过这种希望。

我躲开她的手,把她递给我的花丢在地上:

「你不要我和爸爸,那给我花又有什么用?」

我和爸爸为了见她,赶了整整两天路,所有的疲惫在这一刻齐齐涌了上来。

我看着妈妈,轻声说:

「我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我有爸爸,我该满足了。」

爸爸牵上我的手,为我擦干眼泪。

然后朝我挤出一丝笑容:「思涵,我们走吧。

「爸爸带你回家。」

7

我和爸爸手牵着手,走出了这栋大楼。

出去的时候,我又看了一遍这栋高楼。

这一次,我只觉得它空空荡荡,那么高、那么冷。

原来这里不是我和爸爸该来的地方。

我和爸爸沉默地走着,谁都没有再说话。

只是将彼此的手牵得很紧。

经过路边的一家超市,爸爸和以前一样,给我买了一瓶牛奶。

他自己喝着一块钱一瓶的矿泉水。

我转身进了超市,出来时拿着一瓶牛奶,递给爸爸:

「爸爸,牛奶养胃,你喝这个吧。」

以前爸爸总是和我说,我是有妈妈的。

妈妈只是出去工作了,以后会回来的。

所以,我一直在等妈妈回来。

我在等妈妈回来照顾爸爸,等妈妈来补偿我们的家,我把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

等着等着,爸爸都老了。

妈妈却说,她不认识我和爸爸。

我知道,我不可能再有妈妈了。

爸爸也没有老婆了。

以后我要像爸爸照顾我一样,去照顾爸爸。

8

我和爸爸,连夜坐上了火车。

回到家后。

我去校上课,爸爸继续打着两份工。

我们又回到了从前的日子。

只是,我和爸爸的小家,比以前安静了。

放学后,我躲在小房间里做作业。

爸爸下班回来,也会躺在床上,不发一言。

在学校里,我很忐忑。

我不知道我的同学和老师,有没有看到那一天的直播。

但是我知道,和我说话的人更少了。

以前那些在背后小声议论我,说我没妈妈的男生,都不说话了。

他们只是在我走过去的时候,用一种很怜悯的目光看着我。

我转过去看他们,很想和他们说,我不需要他们可怜我。

但是我不敢转头。

不知道为什么,鼻子很酸,眼睛很涩。

一不小心就掉眼泪了。

我不想别人看见。

班主任还是和以前一样关心照顾我,只是在和爸爸说话的时候,没有那天早上那么热切。

这个周末的晚上,我和爸爸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晚上七点,我们调到新闻频道。

在电视里,我又看到了妈妈。

新闻里放着一段采访。

那天让人领我和爸爸上电梯的那个老爷爷,在和妈妈说话。

他笑容很和蔼,说要给妈妈介绍结婚对象。

爸爸的眼神愣愣地看着电视,厨房的水烧开了,咕嘟咕嘟地响了好久。

爸爸没有反应,像是没听到一样。

「爸爸……」

我轻轻喊了他一下,爸爸猛地回过头来,很是慌乱地问我,怎么了。

爸爸去了厨房。

也许是太小,不明白为什么妈妈会不要我们。

明明她和爸爸快要结婚了。

明明她已经有我这个女儿了。

为什么,还要让人给她介绍结婚对象。

人真的可以抛弃家庭吗?

爸爸去了很久很久,厨房门也被关上了。

又过了一会,爸爸才出来。

在他出来的时候,我已经换了电视频道。

爸爸笑了一下,神色如常地抱着我,陪我看动画。

可我能感受到,爸爸的手,环得很紧很紧,像是怕我跑掉。

他把脸埋在我肩膀上,我感觉

到肩膀上的衣服湿了,但是我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就这样,那天晚上爸爸没催我睡觉,我们一起看了一集又一集动画。

我们沉浸于眼前的生活,好像都不再去期盼什么。

放学以后,我学着大人们的样子打扫房间。

妈妈那张放在爸爸床边的老照片不见了。

就这么大的房子,我翻来翻去找了很多遍,也没找到。

有一刻,我突然就明白了。

我没再找,返回去继续收拾房间。

爸爸床头的小桌子上,还摆着一个泛黄的厚厚的日记本。

这个本子有好多年了,几乎每天,我都能看见爸爸在上面写东西。

此时它摊开放着,我合拢时看了一眼。

最新的一篇,是昨天晚上记的。

前面断了很多天没记,留了一大片空白。

米黄色微皱的纸张上,写着一首词。

我趴在桌子上,抚着纸张,轻轻读了出来: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对无言,惟有泪千行。」

有几个地方的墨水晕染开了,让纸上的字难以分辨。

我小心翼翼地把纸上的皱痕抚平,把日记本摆了回去。

9

我是沈恩善。

发布会那天,我在后台看见了一个很奇怪的男人。

他神情憔悴,满面风尘,带着女儿,站在人群里。

直到看到我,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他的眼神很炙热,一直停在我身上,想不注意都难。

只是他认错了人,将我当成了他的妻子。

叫思涵的小女孩,拉着我的衣服,叫我妈妈。

我孤身一人三十多年了。

那一刻,我第一次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我差点哭出来。

那种感觉真的很奇妙,很温暖。

但可惜,我不是他们的家人。

我从小就是孤儿,上完学就参加工作。

然后十年科研,身边从无羁绊。

怎么可能会有人等我那么久……

那对父女要找的那个人,该多么幸运。

那个男人,他一个人把女儿带到这么大,一定很辛苦吧。

还有那个小女孩,她看我的眼神里,那种企求和委屈,莫名让我想到了小时候的自己。

我不善于安慰别人,只好想办法给他们提供一些帮助。

我把我的名片放在记者送的花里,送给了那个小女孩。

但那个孩子很倔强,没有要。

那束花被丢在地上的时候,我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

我想抱抱她,她甩开我,和她的爸爸走了。

后来,我又回到那个休息室。

地上的郁金香已经不见了,我呆呆地坐在那里,心里像是缺了一大块。

我又想起那对父女。

想起那孩子看着我时,孺慕又眷恋的表情。

如果可以,我真希望她是我的女儿。

她离开时,仿佛把我的魂一起带走了。

10

晚上。

我洗完澡,看向镜中自己的脸,眼角已经爬上了一些细纹。

我的年纪不小了。

或许像组长说的那样,我该早点结婚生个孩子,安定下来。

我也渴望,能有一个幸福团圆的家庭。

我和同事介绍的几个对象相亲见面了。

但没找到合适的。

我摇了摇头,把苦咖啡喝完,离开了咖啡厅。

过段时间再说吧……

我已经连续好几天,没有睡好觉了。

晚上昏昏沉沉地做了很多梦,醒来时头痛欲裂。

梦的内容,想不起来了。

只是偶尔会有一些场景,断断续续地在脑海中闪过。

梦里,我笑容灿烂,有个人一直陪着我。

我想看清那个人的脸,却像是隔了一层迷雾一样,怎么也看不清。

半夜,我又醒了。

脸上一片冰凉,枕头有些潮。

四周很黑,安静极了。

只有床头的时钟,嘀嘀嗒嗒在轻响。

窗帘没拉拢,一束月光照进来,让房子显得又空又冷。

我坐起来,没开灯。

我注视着窗外的明月,月盘上有片孤冷的阴影。

我眼前模糊了一下,月盘上的阴影,在我眼中成了一个女子的模样。

月亮上,或许真的有嫦娥吧。

我坐了太久,脑袋再次变得昏昏沉沉的。

意识混沌间,仿佛听到有人在我耳边念了一句词:

「嫦娥老大无

归处,独倚银轮哭桂花。」

或许,是在哪里看到过这句词吧。

嫦娥在月亮上,该很孤独吧。

世人羡慕嫦娥飞升,高高在上,长生不老。

可她失去了爱人,只能隔着星空,和后羿相望。

重来一次的话,她还会义无反顾地吃下西王母的灵药吗?

11

我的睡眠时好时坏。

有时候会做些温馨的梦,整夜都睡得很沉。

但更多的时候,我都在做噩梦。

白天的时候很疲惫,身上犯懒,不想去做任何事。

更糟糕的是。

这段时间,我隐隐感觉有人在跟踪我。

有时候周围明明没有人,却会听到陌生男人说话的声音。

我有些烦躁,索性向上级提出申请,搬离这里。

就这样,我搬到了一处治安良好的高档小区。

重要的资料和物件,已经提前打包寄走了。

剩下的,无非是些没什么用的旧物件。

我喊了收废品大伯。

他正收拾着,忽然喊我:

「姑娘,这本子你还要吗?」

老人从一个大箱子底下,翻出一个牛皮封面的笔记本。

怕遗漏了重要的资料,我道了声谢,接过来翻了翻。

纸张陈旧,字迹青涩。

是我早些年摘抄的古诗集。

随意翻了翻,正打算合上,竟意外看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字迹。

筋骨分明,力透纸背——不是我的字。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

是苏轼的词。

他的词超迈豪放,像这首江城子这样至情深婉的词,少有。

我仔细想了想,没想起这首词是谁抄的,倒是又想起了一个人。

那个在后台带着女儿来找我的男人。

说来也巧。

那个男人等了他的妻子十年。

「尘满面,鬓如霜……」

这词用在他身上,很应景。

这些多天过去了,不知道那个男人,找到他的妻子了吗?

「姑娘?这些东西我都收拾好了,你再看看你有没有要的东西。」

收废品的老伯喊我,我才发现自己走神了。

「你都拿走吧。」

我将本子收了起来。

12

我搬进了新住处。

这个房子比原来的大了几倍。

我把原来的东西拿出来摆上,又添置了一些新物件。

房子还是很空荡。

凭我一个人,怎么也没办法把房子填满。

厨房很大,做了中西分离的设计,厨具很新。

我也懒得做饭,从没生过火。

这里空荡又冷清,全然没有家的气息,我便去外面游荡。

我时常会坐在长椅上,看着小区里,一家又一家笑笑闹闹地在面前经过。

我像一个偷窥者。

从小到大,都在偷偷观察别人的幸福。

这些年。

老同事经常会聚餐。

我经常会去,他们是我在世上,唯一的熟人了吧。

人多的地方,总该热闹些。

和他们聚在一起,我感觉到了久违的人间烟火气。

大家围成一桌,吃着热乎乎的火锅。

热腾腾的雾气和香辣的气味混合在一起,空气中一片氤氲。

吃到后面,气氛越来越热络,大家笑呵呵地谈论着从前的事。

说到最后,他们都羡慕地看着我。

「恩善,我们这些人啊,你看看,多多少少都落了点毛病。

「只有你,一点事都没有。」

他们嘈杂的声音,在我耳边环绕着,又慢慢模糊起来。

我靠窗坐着,把窗户推开了一点,看着天上那轮月亮。

我看到嫦娥了,她也在看着我。

「你一个人在月亮上,孤独吗?」

我问她。

她冷寂如霜的眉眼低垂着望过来。

似悲悯,似嘲讽。

「那你呢?坐在这么多人中间,你又真的开心吗?还是觉得孤独呢?

「你团圆了吗?」

她虚无缥缈的声音,落入我耳中。

我一时之间分不清这是我的幻想,还是现实。

我关上了窗,将月光隔在外面。

不知道什么开始,我常常会走神。

晚上也会陷入一些奇怪的梦境,还会莫名其妙地频繁流泪。

我真的没有后遗症吗?

为什么心里空落落的,像是丢失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13

我想我大概是老了。

这几年,我的脑海里总是闪回一些画面,像是走马灯一样。

「字不是这样写的,看好了,我给你示范一遍……」

「哎,你怎么这么笨,这首词你喜欢吗?我给你抄吧。」

「你不会做饭啊,没关系,我会。」

「我来炒菜,你煮饭就行,很公平吧。」

「你看,米舀出来这么多就行,刚好够我们两个人吃。」

「恩善,我爱你,我们结婚吧,好不好?」

桌上灯火昏黄不定。

我眉眼低垂,躺在摇椅里,靠在壁炉边打盹。

我空荡冷清的房间,似乎有一瞬间变得格外温暖。

这样的感觉,太好了,好到让我格外留恋。

哪怕知道,这些是我的幻想,我也希望它能更久一些。

我索性放空了自己的大脑,沉浸在这片刻的温馨里。

慢慢地,我看到和听到的东西越来越清楚了。

「胃又疼了?我学熬粥吧……」

「秦观,我要去出差了……」

我嘴里突然蹦出一句话。

在这一瞬间,那些画面消散了。

我也反应了过来,被吓了一跳。

我怎么会突然自言自语?

我仔细回想着刚刚说的话。

我说我要学煮粥,要出差……

可是,这种话怎么可能会从我嘴里说出来呢?

我一直都是一个人住啊。

如果真的是我说过的。

那我到底是对谁说的呢,是谁呢……

我想了好久,头越来越痛,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我嘴里冒出来的那个人名。

我想,可能是我的精神状态又恶化了。

我翻出一瓶度洛西汀,吃了两粒。

瓶子快空了,过两天要买新的,或者该换种更有效的新药。

这些年我慢慢想明白了,我的精神真的不正常。

14

我越来越宅,很少出门。

一晃眼,又到了初冬。

邻居家的小孩长大了,出门时碰到了她,她甜甜地喊着我,递给我两块糖果。

我摸了摸她的脑袋,继续往前走。

我不知道我要去哪,但我知道,我必须出来走走了。

再不透气的话,我这副渐渐腐朽的躯壳,可能什么时候就烂在那座房子里了。

天刚黑,暗沉沉的云层,仿佛就压在我的头顶。

我有些喘不过气。

风刮起来了,呼啸着越刮越大。

一片雪花夹在风里,落在我的大衣上。

不一会,白色的雪花落了我满头满身。

我捏紧了领口,小心翼翼地走着。

风里忽然吹来一个声音。

「下雪了,恩善,下雪了!」

「你别在沙发上懒着了,快和我出来,我们去堆雪人……」

「今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不过,只和你淋雪怎么够,我要陪你到老。」

「等你八九十岁了,我还要和你一起看雪……」

「你幼不幼稚……」我嘴里蹦出一句话。

那个声音也消失了。

我四处回头张望,没有人。

寒冬朔风里,只有我一个人站在雪地。

我烦躁地揪着头发,感到深深的绝望。

我的精神问题,越来越严重了。

这些奇怪声音和画面,越来越频繁了,它总是毫无规律地在我的生活中出现。

我像是波涛汹涌的海面上,晃晃悠悠的那艘小船,随时可能被海浪吞没。

我加快脚步,向家走去。

空空荡荡的人行道上,迎面走过来一个人。

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孩。

她从我身边走过,我忽然回头喊住了她。

女孩高挑的身影顿了一下,脚步渐渐停住。

她转过来望向我。

我也看见了那有些熟悉的眉眼。

我没有认错。

她是十几年前,在发布会后台找妈妈的那个小孩。

她给我的印象很深,我竟记了她十几年。

此刻她表情淡漠,细瘦的眉蹙紧,薄唇抿直。

和十多年前那个会哭会闹的孩子,判若两人。

如今的她,身上透着一股冷气。

我在她不动声色的脸上,看不出她的任何想法。

「思涵?」

「是你吗?」

我试探着,叫出她的名字。

她古井无波的眼睛中,瞳孔似是猛然收缩了一下。

她朝我的方向走了两步。

在离我很近

,快要碰到我的时候,停住了。

她冷漠的表情,有一瞬间像是放柔了。

但很快,无尽的冷气从她身上吹过来。

我从没在一个人身上感受过如此深刻强烈的情绪,我下意识地退了半步。

这一瞬,她的眼睛垂下,敛去了所有情绪。

她转身就走。

我有些不放心,追了上去:

「你后来找到你妈妈了吗?你们一家现在过得怎么样?」

她的脚步没停,反而走得更快了。

她手上提的黑色塑料袋,被风吹塌了一角。

我看到黑色里有片鲜艳的颜色,染在纸上。

那是一件纸扎的寒衣。

「问这些干嘛呢?都没意义了。」

她已经走出很远。

风将她的声音吹得破碎。

她去的方向,是附近的一片墓地。

此刻,天已经完全黑了。

我追上她,喉咙被寒风刺激得一阵咳嗽:「一个人去墓地,不怕吗?」

她停步,回头瞪我:「只有做过亏心事的人才会害怕。我有什么好怕的。」

她继续走着,像是自言自语:

「爸爸在那里等我,他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他不会害我,也绝对不会让我被别的东西欺负……」

她走得很快,声音渐小。

我看着雪地里那个瘦瘦的身影,心像是被针头扎了,缓缓在沁血。

她爸爸竟然死了。

这个孩子,怎么会这么可怜。

看来,他们最终也没能找到妈妈。

现在,她唯一能依靠的爸爸也死了。

她和我小时候一样,成了孤儿。

她妈妈呢,怎么会这么狠心……

我没有犹豫,继续跟上了女孩。

这么晚了,外面不安全,不陪着她,我实在是不安心。

她察觉到我在后面,但没有等我。

赌气似的,一直往前走,将我甩开很远。

我捂着嘴,强忍住咳嗽,紧紧跟着她。

我们一前一后地走着。

风将厚重云层吹开,清冷的月光洒在了雪地上。

四周很安静,只有积雪下被我们踩得吱吱作响。

我的心忽然宁静了下来。

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归属。

我们走了很久。

绕过一座又一座墓碑,女孩终于停下了。

墓地前,她虔诚地跪着。

她离墓碑很近,毫不避讳。

她先是动作轻柔地擦掉了墓碑上的雪,然后将香烛、纸钱、寒衣这些东西都摆了出来。

火光跳动,她用一根树枝挑了挑那堆燃烧的纸钱。

然后,借着火,点燃了一件又一件的纸扎冬衣。

我看到,里面还有好几副纸糊的护膝和膏药。

「爸爸,下雪了,你那边冷吗,我给你带衣服来了……

「你不要舍不得穿啊,这些东西,比你活着的时候便宜多了。

「膝盖痛不痛?护膝戴好,还有膏药,记得按时贴。」

她说着,慢慢地靠在了墓碑上,声音无限眷恋。

「你来梦里看看我吧,爸爸,我想你了……」

火光跳动,她脸上亮晶晶的,从眼角一直到下巴。

……

过了一会,她站了起来,准备要走。

「差点忘了……」

她折了回来,从袋子里拿出一碗塑封好的粥。

盖子打开,还冒着热气。

「爸爸,你胃不好,记得要喝。

「这是我熬的薏米粥……」

她这话,像是巨石一般,瞬间砸中了我的脑袋。

我头脑嗡嗡炸响,眼睛瞬间模糊,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涌。

我紊乱的记忆,此刻全都回正了。

那些曾经莫名其秒,出现在我脑海中画面和声音。

那个面容模糊的男人。

那间温馨的小房子……

「恩善,我肚子又疼了……」

「秦观,尝尝看,薏米粥好喝吗?肚子有没有舒服一点?」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恩善,我永远也不会忘了你。」

「恩善,等你九十岁,我们还一起看雪,好不好?」

「你幼不幼稚呀,要是真到那个岁数了,我们还是一起在房子里烤火吧,比在外面受冻好多了。」

「我有女儿了?恩善,我爱你,我真的好爱你!我们结婚吧……」

「好,秦观,等我出差回来,就和你结婚。」

「你要等我哦,一定一定要等我……」

二十多年前的记忆,开始疯狂攻击我。

我想起了秦观,想起了和他的一切。

对他的承诺……我没有完成。

太晚了。

一切都太晚了。

我浑身颤抖,瘫软在地。

像是要死过去了。

风停了,月亮从云层后露了出来。

圆圆的月盘,慢慢变得扭曲,里面走出一道清冷的身影。

嫦娥嗤笑着:「你忘了最爱你的人,连女儿也不要了。」

我浑身发抖:

「你知道什么?我只不过是不想和他们相认而已。

「我一个人也过得很好,我很开心,很快乐……」

我对着天空,声嘶力竭。

可是,天上的月亮,再没有回应我。

只剩下郊野的风声,吹得很紧。

……

15

「咯吱,咯吱……」

思涵踩着积雪,向我走了过来。

月亮在她后面,我看不清她的脸。

可她的话,透露着残忍:

「你已经来晚了,太晚了。

「妈妈!」

她的一声妈妈,让我再次如遭雷击。

「妈妈……我配吗?」

我挣扎着站起来,向秦观的墓走过去。

思涵却拦住了我:「你不配去见爸爸。

「爸爸对你有多偏爱,你根本不知道。他爱你爱到让我觉得嫉妒。」

她的语调很冷,目光飘远。

「十多年前,我本来打算让爸爸带我去做亲子鉴定,再和你来相认。」

她冷笑着解释:

「对了,你别误会,我不是想找你。只是爸爸他一个人养我,太辛苦了。你是我的妈妈,你凭什么可以不负一点责任。

「我不需要你爱我,陪伴我,我只需要你付我一半的生活费和爸爸治腿的费用,就够了。

「可是爸爸拒绝我了。

「你知道当时爸爸说了什么吗?」

我不敢问,甚至不敢再听思涵的声音。

她不管我的反应,继续说着:

「他说,你幸福就好,他辛苦一点没关系。爸爸一直觉得,你还是那么年轻漂亮,可他已经沧桑了,和你不般配了。他等你的十年,只是他的一厢情愿,他不想强迫你和他在一起。

「后来,爸爸开始怀疑,你可能也有后遗症。他很担心你,开始犹豫要不要去照顾你。

「可是后来他去查了,那么多人里,只有你没有后遗症。

「从那个时候开始,爸爸就怀疑,你并不是故意丢弃我们,你或许……或许真的,不记得我们了。」

「那为什么,不来找我?」

我声音沙哑地问道。

思涵捂着脸,眼泪从她的指缝里溢出来:「太晚了,已经太晚了啊。

「那个时候,爸爸查出来了胃癌,已经是晚期了。

「他不想拖累你,你知道的,他一直把你看得比他自己更重要。如果知道真相会让你痛苦,他情愿一个人在孤独里死去。

「爸爸也说过,你忘记他,或许是最好的安排。」

我眼里的希望,像是地上那堆余烬一般渐渐熄灭了。

「这几年,你一直是一个人过?你就没有想过,来找我吗?

「哪怕是骂我,打我也好。」

思涵盯着我好久,最后只是反问:

「还有意义吗?」

我无法再回答她的话。

我和她心里都有答案。

「秦观死了,一切都没意义了。」

我在心里说。

回去的路上,天很黑很黑。

我们几乎看不清回去的路。

黑暗里,我牵住了思涵的手。

她细瘦的手,和我枯瘦的手,同样冰凉。

我小心翼翼地牵着她,生怕她挣脱。

到了有路灯的路口时,我们手心总算暖和了一点。

思涵甩开了我的手,向远处的小区走去。

雪又开始下了,湿冷又缠绵。

我在她门口站了很久。

那扇门没开。

没关系,我还有几十年的时间可以等。

我会焐热她的。

我会让她重新变回小时候那个敢哭敢笑的女孩子。

雪下了我满头,我正要转身离开。

身后的门开了,雪地上多出来一把伞。

门重新关上。

我慢慢把伞捡起来,却没撑开。

我看着这漫天大雪,嘴里喃喃:

「若是白头雪可替,世间何来伤心人。

「秦观,再等等我……这一次,换我来找你了,只是,辛苦你再等等我吧……」

(全文完)